Expecto patronum

love me fool me

昊坤/错

极限速打 硬伤很多
结尾致敬《扶桑》


“人生已经太匆匆。”

-

到四月的时候我妈非逼着我带卷卷回国一趟。

邮轮在太平洋上滚了一个半月,我吐得昏天黑地,每晚睡觉之前都得先拿皮带把自己捆在床板上,不然一定给浪掀到地上。卷卷倒比我强,或许小孩适应能力好点儿,早上天蒙蒙亮她就拎着个小凳儿搁甲板上同金发太太们一块看太阳,拿脏的手帕作弄我起床。船开一个半月,茫茫的一片大海别说人,鸟都少见两只,这会儿阶级的间隔就不大起作用了,二等舱的洋官员和地下室里的福建水手也没什么太大区别,等我稍微能适应一点海上航行的滋味,头一件事就是花两个子儿看那些沿海打工仔手里的东洋美人图。

那美人图,说起来很名不符其实,几个浓妆艳抹不知道哪儿找来的年轻女子笑得僵硬,衣服穿的比卷卷都牢实,这种货色还敢卖出这种高价,也只能亏得航线拉的太远。后来他们私下告诉我二等舱的洋人大官也从他们手里买东洋明信片,洋人和咱也没多少区别,是吧?他们晓得我能讲洋话,成天撺掇着我偷听洋太太聊天。到下船的时候,我已经跟那群粗人混的亲如手足,打起牌来“爹“”娘“都敢叫,有几个还把他们偶尔上岸停留的温柔乡介绍给我,秀珠还是双宝,总之据说都是大上海名流,小黄兄弟难得回国一趟,必须体验一下沪上的先生,文能说书武有床上功夫,呆久了只怕我不愿再回美利坚。

我妈把我扔回来就是因为我惹了事。怎么会呢?她和我爸好好一个高知分子家庭,竟然养出一头两面做派的小白眼狼,一面唬史密斯太太,一面唬我爹娘,我演戏高明之处就在于不给他们求证的机会,还真叫我逍遥快活了一个假期,等我妈把我从唐人街拎出来的时候气的话都不会说了,你你你你怎么和这种人混在一起呢?我在一片黄皮肤中间花团锦簇,中国人还是得互帮互助,支持同胞的生意,美国佬休想从这批黄鬼身上榨到一分钱。

我那会儿是真的上头了,什么鬼话都敢往外说,我妈的巴掌死命甩到我脸上来我才觉得疼了。人就是这个劣根性,非得打在自己身上了才晓得不好。

我妈头回发那么大火,把我生生的在家里关了两个月,寸步不许出门,直把人憋的喘不过气。她的监禁结束后,立刻打包把我发配老家,顺手还给我塞个妹妹。我自己都半大孩子一个,现在处处带着一个卷卷,我怕她比怕我妈还厉害,卷卷两个食指一曲,她不喜欢我做的那些事她就拿食指刮我:“羞羞。”我妈的计谋更高一点,全天下就剩卷卷还能管我三分,我们俩被送到陌生大都市,时刻不分的呆在一起,我总不好带她跟我吃花酒打长三去。

但我妈漏算了范丞丞。我回国第一件事,就提溜着行李家伙上范公馆,连同他不远千里写信过来求我给他捎的一箱子西洋玩意儿。他要什么他姐姐找不来,写一封半古不今狗屁不通的信,什么“小黄兄弟亲启”,巴巴的求我带了一套版画、一套机关音乐盒、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家伙事回来,一看就是讨哪个相好欢心,只是不知道过了这么长长的一个半月,范老三的恩相好也不知道换了几轮。那箱东西和我的书全放在最底下的舱室,早被太平洋的风吹成脆饼,打开只怕一箱子有半箱水,白白糟蹋我钱。

范丞丞总归比我还没出息一点。我妈还没拖家带口迁到美利坚的时候,他妈输了麻将就在我们家客厅把范丞丞骂的一无是处,翻来覆去一套话,听多了也就没多大丢面孔的感觉,范丞丞隔天一样满黄浦的野。

范丞丞在我们那个圈子里算先锋。先锋就是从不按常理出牌,如果三伏天先锋非要穿马褂出街,那大家也要掂量掂量是不是有必要追随追随先锋。范丞丞好做带头者,无论是小时候念书带头抓知了还是在花烟间找“西桑”,他都一马当先,我还在磕磕巴巴的盘算怎么编假话骗我妈的时候他就是全沪堂局的座上客,等我终于把花堂的门摸熟了,范丞丞又头一个开始读哲学,天天捂在三安巷那个日本书屋,改邪归正的速度之快决心之狠连他自己个儿姆妈都不信。范丞丞其实顶聪明一个脑袋的,念书比我好一点,只可惜从没花在正途上。但你总不能指望我们拿圣人做榜样,范丞丞作为难得一匹脱缰的野马,很足够给我们树立一条通往成年人生活的预设路线。

我回来第一天晚上,范丞丞说接风,请了一帮狐朋狗友叫局来玩。年轻就是这点好,哪怕六点钟我还在船上几近把我的胆汁吐出来,西洋自鸣钟晚上八点打过了我又能精神抖擞的跟他们胡闹。出门之前得先哄住卷卷,千叮咛万嘱咐放在大姐房里睡了我们才敢出去做坏事,比躲我妈都心惊胆战。我顶怕卷卷看我,她一看我我就晓得藏不住了,孩子跟前哪里有什么秘密可言呢!卷卷跟妈妈分开之后很需要人家陪着睡,越困了小脾气越上来,我只觉得搂着她都快把手给搂断了,这小宁长成半个人高的鬼精,好容易终于睡下,门口等着的车都不耐烦,范丞丞生怕误了钟,两匹马撞撞跌跌跑的急,紧赶慢赶送到他的局上,只差一个主位等他来。

一进屋就是脂粉味道扑面而来,一个小厅竟盛的下这么多莺莺燕燕,我在美利坚漂泊的太久,早已和本沪最新风尚脱节了,没瞧见熟面孔,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都是流光溢彩的精神气儿,用手绢挡着磕瓜子,一整颗送进去,两片瓜子皮完完整整的出来,这项技艺只该由她们传承下去了。

酒局依旧是那个样:猜拳,代酒,香香面孔,听幺二妓女们大声调笑,用下流话娇嗔,闹到四更天我头痛的不行,央范丞丞的马夫替我买包连翘回来嚼嚼。我同从前的朋友分别的也久,但好在年轻人之间能发生的事儿实在有限,两筒水烟又亲熟的能穿同一条裤子。那会儿其实战争已经打起来了,说是在内地,好像很远一样;周锐在报馆做事,也说外地人最近往黄浦里涌的积极,再不然就往重庆跑,总归不管战争是打是不打,人都能给自己找到生存的空间。我们那会过的太惬意,炮火伸到上海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但人人心里都有种莫名的笃定,老觉得上海该是做安全区的,不怕他们怎样乱起来,军阀又如何对打。年轻人眼界短浅也是值得原谅的事,何况我们父辈都没想过他们就敢把坦克开进上海,一路碾到黄浦江。

又说起范丞丞做先锋的事情。我走的时候他已经不大念哲学书了,又张罗着去游行,替女学生粘了两日大字报又放手不干了,又写诗,最近迷上听戏。讲到这儿一屋子人全笑起来,叫我有空一定得去看范丞丞瞧上的戏子,没见过的人形容不出那个光景,范老三的恩情是出了名的没定数,这回栽在一个反串旦上,跟在人家身后也不止一天两天了,愣是没给句准话。他们越这么讲越要激起我的好奇,恨不得立刻去会会这位奇人,能教范丞丞吃瘪,我还没见过。一时间屋子里笑做一团,范丞丞佯怒,一手豆砸到蕙贞身上,她口里喊着没面孔了,袄裙扯得歪歪扭扭藏到人家身后。

太生龙活虎了,我给我妈关了这么多日子,已经快忘记这种空气的味道,坐在席外的讨人手不熟,把个琵琶弹成棉花,但能重回这种生活实属不易,我今日因此格外宽容。每个人打过一轮庄,再划过一轮令,终于是结束了,往回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我急着要换衣服打水洗脸,怕卷卷问我上哪儿去了,先把酒气晾干净。

白日我也没事做,一觉睡到管家的来催午饭,我旁敲侧击只求范丞丞带我去园子里听一趟戏。我对戏曲实在没什么感兴趣的,只是想会会范丞丞的相好,人家传的神乎其神,怎样大面子的人物,跟长三巷子里的货色没法比。我晓得范丞丞就这个毛病,好东西一定藏着掖着生怕别人要抢,他不知道人的好奇心是越见不着越想,我简直闹心掏肺的要去见见这位名流。我把他塑造成那种逼良为娼的清倌人,非得一张绝顶的面皮和薄如纸的命才担得起我这番期盼。话又讲回来,期望太高必然摔得太惨,我也怕他名不符其实,白白浪费我的一个好晌午。

范丞丞心里不情愿,但我缠他早就缠出经验,最终他也得乖乖的把我带过去。演的牡丹亭,戏本常见,这一出我也看过好几遍,实在提不起什么新意了。我们去的不是时候,范丞丞显然熟客,门口的人不必说也把我们放进去了。

戏仍旧是那么唱。游园惊梦不是我妈那一辈儿会喜欢的戏,我们家也没一个爱听戏的,不过这一出实在太有名,饶是我没什么见识也该知道演到哪里。范丞丞捡了第一排坐下,我们猫着腰分开人群,我抬头终于见到这位把范丞丞迷得七荤八素的名伶。

他把一出好好的戏唱的好艳。

我见过那么多美人,有金色卷发的西洋女电影演员,有只讲话不做酒的名妓,我童年甚至看过俄国来的芭蕾舞演员,小腿肌肉结成畸形,每一块肌肉牢牢实实的排在骨头上,不成体统的裙子底下踢出一条完美的弧线;还有范丞丞的大姐,据说本城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千金小姐了,常年不出门养出雪样的肌肤,如何倾城的一个人;但一切都比不上我如今看见的这一个。

好风流哇,他那简直不是在唱戏,那是摆在台面上的勾引,你看他的手往外一甩,整个场子的人的心都跟着他的水袖一颤一颤。他不是个好演员,实在不算,不知道他这个水准怎么出的师,撑死算个半吊子,竟然也给他出来卖唱,场场宾客满堂。他连眼神都踩不上点,根本不肯施舍给观众半分,你分明看见他自己的情绪饱满着,氤氲出他自己的世界。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倘若汤显祖在世也要给他气个半死,好好一个反抗礼教的年轻少女被他演成沦落风尘懒得挣扎的周双珠。

我抬头环视一周,还偏偏就是他这种最得人心,他这个小戏园子里坐着百八十个被他下了蛊的大小老爷,全都一副醉死的鬼样,显然看人比看戏重要,难怪他情绪闷着,提不起劲儿。

范丞丞坐在里头也成了面目模糊的一团,混在这锅安静沸腾的水里,人人都在等台上的人把温度加到最高,终于唱完最后这套皂罗袍,他草草谢一个幕,台下大气也不敢出,好像活该被他撂面孔。

我说也不过这样嘛,美人见到了,可惜好好的一出戏给他唱的稀烂,为难你范丞丞在他身上栽这么久。范丞丞就要啐我,他讲说我没见过人家正经唱戏的时候,往那一站就值回票价了,再一开口都算恩赐。

又说全沪哪个没追过他呢?就连这座园子,王老爷的儿子拿着老祖宗的房子地契送给他的。原来范丞丞还不算疯的最厉害的,大手笔往外丢的大有人在。

其实这样不好。依附老爷们垂爱生存也是一门学问,既要做最出众最独一无二一个,又得给人家留点儿念想,不能真太绝情了,等老爷们回过味儿来发现原来戏子果然只在台上有义,一定百倍十倍讨回来。

光论这一点,他可实在不能说是风月场老手。

他叫蔡徐坤,艺名叫小太平。给孩子起个贱名好养活,梨园出来的孩子大多阿猫阿狗的叫,太平两个字太重,赶在我们这个乱世,显然不应该让商女担这个名字。外头的局势渐渐也乱进上海了,但只要打不到我头上,小太平的戏就能在黄浦江边唱下去。

他其实没有传说里那么清高,外头的人简直要把他塑造成观里的尼姑了,好像碰不得一点人间烟火似的。我去的勤,也有一份进后台的待遇,可以看他怎样把粉的白的颜色洗掉,露出一张更男子气点儿的脸,剑眉星目,戏服套上竟然又是美娇娥,一个有好几张面孔的人天然带着吸引力,我时时赖在他那个小服装间不愿走。

他行头好多,各色花衣裳挤挤囊囊的堆成小山,头面东西拆起来没完,一个扣配着下一个,我喜欢看他拆他的盔甲,伪装全卸下去就出现一个新的蔡徐坤,穿品蓝的褂子同我吃饭。

我一直很迷他那盒胭脂,夏天热,捂在柜子里烂乎乎一团,有一个指头沤过的印子,和他身上一样的味道,浓重的香精。他对着镜子盘鬓角,我拿他作画布,胭脂做色彩,涂成五彩斑斓的样子。他本来不愿意让我胡乱折腾,但央不住我,只能听任我的手在他嘴唇上腌臜,有涂出去的地方我全抹下来塞进我的舌头上,跟我想象里的一样,化学试剂的苦味和乳状的质地,我的味蕾比我先记住他的味道。

跟蔡徐坤在一块,我总没机会做出格事。他坐在我对面吃本帮菜,甜甜的梅菜扣肉并不对他的胃口,但他还是抬起头来说谢谢我请他吃饭。他的人活的和他那口假腔假调的吴语一样,又不标准又好笑,说起谎话来倒不显得突兀,谢谢侬嚜黄西桑,太破费嚜。要亲自尝试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求他而不得,蔡徐坤就是有这个本事,明明一举一动都轻浮的很,吃个桂圆要把那颗核嘬在嘴唇里,我的心跟那颗核一块进退两难,却绝不让你想说什么旁的。我从前拿来对付清倌人那套不管用了,还要怕怠慢了他。

等到酒庄里的笑话变成密斯特黄又成了那位的裙下臣,我已经同从前的范丞丞没什么区别,只为蔡徐坤讲一句想吃上海饭店的蝴蝶酥,我就能横渡黄浦江,回来的时候还赶得上带一碗天桥下面买的杂碎。

蔡徐坤没什么正经爱好,我最多就是赖在他的园子里听他吊嗓子,云雀一排一排的往天上窜,扑棱出好大的声响。他那排屋子既做仓库还住人,我有时候赖的太晚,干脆睡在他厅里的榻榻米,听见他在屋子里一圈一圈的转,有水烟的味道往外传,屋子的后门车水马流,一整夜都不会停。

很奇怪,我并不是什么正经绅士,在他这儿却能剥出肉欲,单纯爱他一份人。我以前做过书上那种很扯的测试,他们说我是渴望型,原来渴望也有一个开关,蔡徐坤的诱惑那么明显,我想要他的欲望却远远强过我想和他上床。我因此顶喜欢住在他寓所里,似乎有种家的错觉。

卷卷喜欢他。小孩子区分性别靠美丑,我偶尔带卷卷见他,她都开心的喊姐姐。她出门的时候妈给扎了两个包子,我手艺不到家,总整不出形状,蔡徐坤手比我巧多了,给卷卷脑袋上又扯两个卷卷,美的她,满院子翘尾巴。

那天卷卷读西洋故事,她洋话学的好,在看格林童话,突然问我什么是爱。什么是爱呢,我真给她问住了,卷卷眨巴着两只眼睛等我回答。我说,那大概就是两个人老想呆在一处。

卷卷笑起来两个包包头也跟着晃,她说,那哥哥你就是爱姐姐。

我是。

如果不是他亲自提醒我,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简直都该以为他也爱我。



我带着卷卷在他家里住下,隔着一扇门卷卷睡的好熟。

但你瞧我看见什么呢?我看见范丞丞的车夫从他寓所底下晃过去,我看见王少爷的汗巾子拴在他的床柱子上,我甚至看见哪个老爷一身慌乱到三更才匆匆往回赶。原来他给我留了这么多暗示,他给过我机会让我离他远远的,我昏了头,什么也看不出来。

究竟是什么迷了我的眼,谁说得清,我此刻唯一的嘴硬就是绝对不承认那是爱。那不是爱,我骗自己,哪有爱把人爱的这么痛的呢?我坐在他的客厅里,实木扶手椅只罩着一层钩花的布,冰凉如许,听见里头传来说笑的声音。

我多嫉妒啊,我简直嫉妒的发狂,我满以为全天下就我一个能享受他人后的样子,把睡袍垮垮的穿成戏服,用那两片唇合住吸管,拿舌尖抵着去往上够。我以为他单单给我一个人这样笑,我以为我是那个幸运儿。原来大家统统一个样,谁也没比谁强,我简直疑心他的好全部用秤称过,就给那么多,你还得感恩戴德呢。我不值得蔡徐坤偏心一点给我吗?我爱他爱的简直没原则,都不值得比人家更重要一点,只配在他的木头沙发上五内俱焚。

我最恨他毫不掩饰。我多希望他有姆妈或是重病的弟妹要养,起码让我相信他是有苦衷的,别让我对他这么失望。多奇怪啊,对他失望伤不到他一分一毫,从我心里拉下神坛的蔡徐坤更叫我念念不忘,倒让我摔得粉身碎骨。可他没有,他连一个让我替他开脱的理由都不留给我。他永远也不会付出他的爱的,任何妄图得到他的人都该清醒的意识到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说笑声在他的房间门口戛然而止了。先看到我的是范丞丞,然后才是他;他几乎下意识的要把范丞丞推开。事到如今补救还有什么用处呢,我难道要和老三为一个戏子争风吃醋吗?但我还是太感谢他那一下的仁慈了,他还给我留了点喘息的空间。别解释了,我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眼睛看到比怎样都更可靠。

我已经记不清我怎么跑走的了。但我跑的好稳,没跌撞也没磕绊,在他眼里或许只是又一个从他身上栽了跟头的傻瓜罢了,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我如何能知道我总有一天会狼狈成这样呢?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到这里来,张蕙贞看见我好像看见落汤鸡,显然上一个客人没走多久,她身上还是那股子胰子的味道,也不知道一天要洗几次头。我几乎是胡乱的解开她的衣裳,纽子绊子被我扯断了,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怎么了?她问着,并不阻止我的动作,我顺顺利利的把我们俩脱得精光,皮肤贴上皮肤,人的温度传过来,我寻到取暖的根源,拼命要留住这点温度。

我的呜咽从胸腔深处升起来。


我在张蕙贞家躲着,既怕碰见范丞丞,更怕碰见蔡徐坤。他或许不知道他把我伤的多深,我微薄的爱给他戳的遍体鳞伤一无是处。蕙贞很体贴我生平头一回叫婊子伤着,她见怪不怪了,要是全沪的失意人摞在一起,只怕黄浦江都盛不下。

她在另一个房间接客,偶尔出了庄回来也告诉我蔡徐坤怎样了。她说这几日都没见到他,跟销声匿迹似的,还不晓得实际上是个什么光景。我死掉的心比我自己更不争气,它自作主张的替我骗自己。

外头的局势终于使大家都紧张起来,蕙贞的娘姨阿金姐出门买菜给吓得半死,鬼佬真敢开枪哇!到这个时局就没人还敢请她出堂了,还有好多笔帐没勾,阿金姐急的捧着十字架拜佛,随便哪个能救救她们就行。我们在屋子里听,远处的轰鸣响得很,邻家几个都说洋鬼子要炸了,迟早炸过来,一家子急慌慌退到内地,留下一套破沙发扔在楼道里。又说是坦克进了城,全碾的干干净净,总之弄的人心惶惶。

得真分开了才让我后悔。我的心悬在未决之处,一部分留着缓慢的疼痛,剩下一部分全都担惊受怕。消息不通就是这点不好,我多怕等我回到对岸,全他妈夷为平地了,别说让我心碎了,蔡徐坤连个影子都留不下。

我等了两日,真真度秒如年,恨不得立刻看到他完整会动才能让我好受一点。哪怕见到他在范丞丞身边好好的我也认了,人一旦失去联系就要胡思乱想,张蕙贞拦不住我,我多大胆,只身穿过封锁线。

战争真的打起来,法租界的外国兵全扛着黑洞洞的枪,我只要走偏一点都得葬在黄浦江里喂鱼了,金头发鬼佬冲我大喊大叫什么,我听不懂,只会说oui,oui,我听见自己声音抖得像筛子。

蔡徐坤见到我却没那么高兴,我满以为他应当替我也害怕一番,多凶险,我背着一条命来见他。他不说话,我才慢慢悟出来一定有什么发生了。

不可能。蔡徐坤的脸色白的像纸,一句话都讲不出。

不可能——我打开所有的门,卷卷竟然都不在。好了,别和哥哥捉迷藏啦,卷卷?

蔡徐坤还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清了。那个白玉瓶子有千斤重,太沉了,我一边后退一边跑,撞在门上好疼。

我是慌不择逃。碰上他,我似乎总是落在下风。落在下风才是常态,谁能赢得了蔡徐坤呢?他是高手,不需要出手怎样,单是那份多情就够让人绝望了。多情的最高境界就应该是这样,既要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他独一无二的那一个人,还要把有限的爱妥帖收藏好,从不轻易给出。

我满心以为这只是妈拿来惩罚我的一个普通假期,我哪里能想到我竟把自己和卷卷全部留在这片大地上了。我闭上眼睛还能看见卷卷,有时还有那天晚上蔡徐坤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它们来回放映着,几乎快把我逼疯了。封锁线一打开,我再等不及要走,最快的一班船是货轮,我得和茶叶罐子过一百天。我祈求这一百天能让我忘记他,因此上船几乎带有一种悲壮的色彩。

卷卷被我捧在手心,正像小时候那样,一只温润的小瓷瓶。我这会儿甚至不难过了,只能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死掉,死掉的是我的一部分,他们要永远留在这片我发誓永生不在踏足的土地上了。

但我不知道的是——

那天天并不好,灰色的亮着,显然不是一个良辰吉日。码头上的人不多,但他们全都看到了这一幕,蔡徐坤披着大红慢慢从轿子里下来,喜婆伸手把人牵下来。他的毯子功和嗓子练的一样好,身段也好看,那一身赶制的红衣在他身上比任何新嫁娘都更合适。

海风都吹不散清晨的雾气,却吹起了小太平的盖头,露出一张艳绝上海滩的脸。凤冠霞披在他身上很美,正是我曾经那些孩子气的梦里会出现的画面,做一个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梦。梦里他也是这样,一身大红和二十斤的头面装饰,不用掀起盖头我已经在心里描画过新娘的脸,分毫不差,俗气而喜庆的乐队吹响了人间烟火气的乐曲,高朋满座,而爱人仅仅在我一尺之遥。

他跪下去,对着天空磕了一个头。喜婆说是拜天地的。

他对着祖坟又磕了一个。这次是拜高堂。

最后他转过来,对着那艘船,以极慢的速度伏了下去,这一刻汽笛拉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我们的船开始缓缓驶离海岸,穿过整个太平洋,就该是此生不复相见的永别。

而我那时没有回头。









评论(11)

热度(163)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